遥想当年,那个骑着扫帚的男巫
2019-1-29 来源:不详 浏览次数:次诸人武,是我高中同学,好色而无色相,一头永远也洗不干净的长发常常引起教导主任的注意,但他死不悔改,哪怕在早会上读检讨书,在广播里被全校点名批评。他说,头可断,发型不可变,养长发乃是为了泡妞。妞也不是没泡到过,离离合合,短短一个学期里闹了不下五次,我们劝他放手,嘲笑他没眼光,讥刺他是个女人就上也不掂量掂量。结果,如你所料,他死不悔改。
高二的时候诸人武彻底失恋。失恋也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见多少痛苦,只是天气开始转冷后,他开始喜欢赖床,且能不被宿管员发现。赖床的本事如此了得自然让我们羡煞,不过溜出校门吃早点少了个伙伴,有点寂寞罢了。有意思的是,每每吃罢早饭回寝室,便能发现寝室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的寝室从来没有这样干净过,它应该是充满了衣服没晾干的潮味,未及时清洗的袜子的臭味,经久不散的泡面味,毛巾被褥长年积累的霉味。诸人武虽然没替我们烘干衣服洗净袜子喷洒空气清洁剂晾晒被褥,但他将地面洒扫得一尘不染,墙角的蜘蛛见了他胆战心惊,卫生间里的马桶能当镜子用,地漏处的毛发不见踪影。也许好的环境能影响人的嗅觉,我们的寝室顿时换了模样,使得我们很有怨气,想揍他一顿。后来想想,他拼着不出操的风险能如此勤劳,也难能可贵,所以大家都原谅他。
诸人武并不邀功。这是很反常的。他还给寝室里新添了一把棕榈扫帚,这也反常。他扯了两大块窗帘布,到了晚间窗帘厚厚拉上,不再像从前那般歪歪咧咧,这,同样反常。因为诸人武从不会如此大方。他吝啬的程度差不多是,如果你欠了他五毛早餐钱未还,他会花上一个星期的时间对你旁敲侧击。
于是我们逼问他哪来的钱。他说钱是自己的;我们想想也对。其实想问的是,哪来的这么好心,有何企图之类,就是听起来像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时候大家都要面子,换句话说,都喜欢别人说自己好,而自己呢可以可着劲儿说别人不好不如自己。由此可知,诸人武的善举令我们非常不安。
后来实在没发生什么,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此期间,天气愈冷,诸人武的坏习惯也愈多。寒冷容易让人变得神经兮兮。诸人武吃得很多,每顿饭他要给自己买两人份的饭菜却不允许我们染指,这是个坏习惯;他吃得多,人却只是瘦,本来就黑,现在黑得发黄,也算得上是个坏习惯;上课期间打瞌睡频率之高,我们都认为已臻至全校之最,惹人讨厌的坏习惯,仿佛早上赖床都没睡够似的;晚上不睡觉,钻在被窝里窸窸窣窣不知在搞些什么,铁定的坏习惯。其他的坏习惯我们忍了,最后那个坏习惯,不能忍。
一天晚上熄灯之后,他躲在被窝里又在搞花样。室友们饱受摧残的耳朵和神经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大家下床,拥到诸人武的床头,猛的掀开他的被子。诸人武脱得赤条条的,连内裤都没穿,一根灰黑的鸡巴竖得高高的,全身瑟瑟发抖。但他却睡得很熟,我们在他耳边嘶叫,他也没反应。他的怀里紧紧抱着自己买的那把棕榈扫帚,扫帚洗得干干净净,飘散着一股沐浴乳的清香。
“肏,”有人说。
于是我们都说:“肏。”
基于室友情谊,此事并未宣扬出去,我们仅仅是怀疑诸人武是不是得了神经病。我们告知班主任,发现班主任很想笑,好歹忍住了。班主任说:“我去看看。”班主任找诸人武私下谈心,不巧都被我们听到了。诸人武发誓自己的脑袋很正常,并且向班主任指出自己的学习成绩最近还有提高。班主任说,这倒是真的。诸人武说:“老班,我真的没事。”如果一个人学习成绩在进步,那么基本上是没什么事的,这叫高中生活的潜规则。末了,班主任突然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诸人武瞪大双眼,赌咒说绝对没有这回事。班主任和颜悦色,说到了你这样的年龄有那样的想法也是正常的,但高中生最重要的就是以学业为重,要把全部心思都放到学习上。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屁话后,他把诸人武打发回来了,又把我们叫了进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正告我们须得尊重同学,不可打探他人的隐私。“你们年纪说小也不小了,怎么能干出如此荒唐的事?”我们解释,诸人武爱抱着扫帚裸睡是他的事没错,但他半夜三更在床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扰了我们休息就是大家的事了。班主任一脸神秘的微笑,不再理会我们。
第二天,我们都遗了精。此事初时谁都没说,直到一条条短裤偷偷摸摸地晾了出来,才有人去查看别人的床铺,发现了一张床铺上有腥腥的一摊,又发现另一张床铺上也有腥腥的一摊,然后发现几乎所有人的床铺上都有腥腥的一摊;只有诸人武的床铺上没有。我们围在一起讨论此事,回忆着昨晚究竟做的是什么梦。有的人记不清了,有的人约略记得,说是好像梦到了一个女子,也没干什么,稀里糊涂就流了下来。这样的春梦原属正常,整个寝室六个人有五个人在同一夜做了春梦且遗了精,总有点不正常。
春梦多记不住,但那种肉体欢娱之感仿佛很真切。然而我们都还是处男,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细细摸过,也没勇气向心仪的女孩表白,有春梦可做,也是极好的。只是想到在某个夜晚五个人同时做起了春梦,同时遗精,寒毛便耸了起来。此后数日,大家相见时都有点不好意思,连交谈都不那么利索了。
诸人武没有遗精。他的床铺干干净净,只有阳光的味道。冬天里只要有阳光,诸人武总会晒被子。他还是脱得赤条条地抱着扫帚睡觉,晚上从被窝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一次我们发现,他还把棕榈扫帚带到了教室里打扫卫生,他请求班主任将自己的座位调到教室最后面的卫生角,那里屯了不下十五把扫帚,就他那把扫帚既干净还会散发出沐浴乳的香味。
谁也不能碰诸人武的扫帚。若有人来逗引诸人武和他的扫帚,他就会眼红,就要与人厮打。所以,渐渐的认为诸人武脑子出了问题的人已从我们寝室扩散到整个班级,从自己的班级扩散到别的班级,从学生扩散到教师,顺带还被某些长舌家长知道,成了一桩新闻。而他的成绩倒是一日日在长进,名次每回都有提升,且实在也与人无害,所以并未引来校方的什么干涉。
十二月二十一晚有狮子座流星雨,夜自修后回到寝室,我们都等着十点熄灯后溜出去,谁都没有准备睡觉。看流星雨是小事,关键是今天晚上肯定会发生一些事情,譬如一对一对的恋人,卖弄风骚的女生,可怜巴巴的男生,名为看流星雨,实则是我们这些孤男寡女的相面会。校方只是口头警告不准看,其实老师们也想看,几十年不遇的奇观,哪里是规矩能限制得了的,因此临熄灯前半小时,整个学校闹哄哄的,都是荷尔蒙迅速分泌的结果。十点准时熄灯,安静得不同寻常。宿管员在一间间寝室门口巡查,敲着那些还在说话的寝室的窗子。憋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后,静谧貌似彻底收服人间,我们认为到了出门的时机了,便撩开窗帘看外头的状况。宿管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从楼梯上能看到一只只身影,偷偷摸摸的,像极了贼。我们悄悄推开门,溜到寝室外,仅仅一门之隔,站在室外的走廊上,却已觉得自由的空气满往肺内灌。远处不知哪个傻逼故做怪叫,还附和一声尖笑,宿管员房间的灯啪的一亮,吓得我们一阵尿意。没人出来,也没人再犯傻,过了片刻,又安静了。我们终于朝约定的地点出发,看流星雨需得在高处,早先经人提醒,可以登上寝室楼楼顶的天台;我们就朝那里去。
天台上的景致,引用后来教导主任的说法,简直是一个“淫窝”。夜色清透,冷风刺骨,男男女女在肮脏的天台上铺展开席子,仰天躺着,身上虽然盖着毯子甚至被子,照样被冻得凄凉忧伤。在这里,情侣们公然钻进同一个被窝,躲在角落,他们且不看天空,只注视对方的眼睛;更多的都是些男女光棍,两人一伙,三人一组,悄声低语,看起来就像在搞同性恋。面对此情此景,我不免觉得有些进退维谷。一方面,自然是欢喜,因为那些结群的女生不一定都是同性恋,而是没有男朋友,另一方面,我觉得和室友们躲在同一床被子里形象会很恶劣,遭来误解。我们的位置早已占好,让人高兴的是,今晚没有那种恶霸似的家伙,所以我们几个男生就觉得自己成了恶霸似的人物,旁若无人地观察女生。
当第一颗流星划过的时候,人们起了一阵压抑的尖叫,等待更多。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流星出现的频率越来越短,却始终没有形成雨势。我感到厌倦,想抽烟。问遍了所有室友,都他妈的忘了带烟,忘了带烟倒也罢了,都他妈的也想抽烟,不抽烟就会想着裤裆里胀鼓鼓的那玩意儿,心思麻乱。他们请我去取,既然是请,也便不好推辞。我料想回到寝室会看到诸人武抱着扫帚睡觉的场景,虽然恶心,倒也习惯了。对,我要敲诈诸人武的烟,这小子成绩虽然提升了,烟瘾也越发大了。
蹑手蹑脚下了天台,下了楼,远远听到操场里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还有手电的光亮,是巡夜的宿管员,也许他们察觉到了。至少宿舍楼这里还是安静。头上常有流星划过,又是月夜,就着这些光线,我摸回了自己在二楼的寝室。才到门口,就听到室内传来一股软酥酥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正如色情电影里的呻吟。血直冲脑门,喉咙发干,双腿打颤。诸人武这小子偷偷摸摸藏了个女人。意识到这点时,不知是气愤是忧伤还是嫉妒。窗帘拉得死死的,门也紧闭,不能看个彻底,寻思着是否要破门而入,又觉得太不地道了,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小人。然后室内同样传来了诸人武的呻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返身来到天台,悄悄将这情况告诉室友。
“肏!”大家说。
“捉奸去。”
“不好吧?”
“妈的,在我们寝室瞎搞,以后还怎么住?”
“肏,搞死那死变态得啦。”
这么议论着,最后决定再去探探情况。于是下来,偷偷摸到寝室门口,却阒然无声。他们不满地看看我,我朝他们瞪瞪眼睛。这时,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百分百女人说话的声音。
“你那几个同学心里不要太羡慕,”那女人说,“那天晚上,我偷偷钻到他们梦里,他们可欢喜啦。”
诸人武没吭声。
“怎么,累啦,还是不高兴?”
诸人武终于说话了。“我打算搬到校外去住,那样咱们天天就好见面了。”
这回轮到女人沉默。
“你不愿意?”诸人武问。
“我喜欢人多的地方,”良久,女人说,“而且,你那些同学也怪有意思的,他们个个都一副色眯眯的模样,可爱极了。”
“然后你就可以天天去他们梦里?”
“怎么,生气啦?吃醋啦?唉,真是小孩子。”
传来啵的一声亲嘴的声音。
肏!我几乎可以听到大家心里的这声愤怒。
突然,对面宿舍楼处传来一声厉喝:“站住,不许逃!”随机便听到一阵砰砰砰的碰撞声,然后是嗒嗒嗒的追逐声。此番响动一起,便有无数束手电光在对面闪烁,将夜晚割得生疼。我们意识到,定有人借看流星雨的契机在对面的女生宿舍偷情,不巧被宿管员逮到了。不一会儿,整个校园里都发出了“站住,站住,站住”“都回宿舍去”“不许看啦,不许看啦”的吆喝,几道手电光朝我们楼的天台上射,屁都看不到,便朝一排排宿舍照,差点逮着我们。不知谁迅速插入钥匙,推开门,我们一哄倒进了宿舍中。
只见诸人武一个人睡在床上,被子盖到脖子,闭着眼。宿舍的床小,假使他在被窝里藏了人,我们一眼就能看明白。我们狐疑着,上下左右打量起整个房间,没有一处是足以藏起一个人的所在。如果那个女人跳了后窗,那她根本逃不出去,后窗外虽有一条小道,却两头都是死胡同,不但如此,只要到了这条小道,在对面女生宿舍捉奸的宿管员就会立刻发现她。但啥事都没发生。
“肏,见鬼啦?”我朝诸人武看了看,他睡得很熟,不管是不是装的。
有人去厕所撒尿。夜里撒尿是允许开厕所灯的,尿完,他出来,悄悄告诉我们,诸人武每天晚上抱着睡觉的那把扫帚居然放在厕所里。这又是一起新闻。尽管外头的追逐游戏还在热烈的上演,我们更关心自己寝室里的事情。我们齐齐来到厕所,关上门,看到那把扫帚确实靠在马桶边上,谁也没动手去碰,大家只是用目光互相询问。最后我拿起一块抹布,裹住手,要去拿扫帚时,有人提醒我说,万一被死变态发现了搞不好我们都会被他杀了。这个可能倒也不是没有,于是我又缩回了手。这时,不知谁伸了一脚,把那扫帚踢倒在地。扫帚落地时发出沉沉的一声闷响,响得煞是奇怪,仿佛这把扫帚很重似的。那人再用脚尖去轻轻踢了踢扫帚,然后说:“真的很重。”
“一把棕榈扫帚而已。”
“重得倒像一根标枪。”
厕所的门被推了一下,没有推开;门被我们反锁了。诸人武开始用拳头捶门,简直就像杀人狂魔似的捶门。我们害怕了,紧紧用身体挡住。诸人武开始嘶吼叫唤,我们也想叫唤喊救命,但嗓门都被堵住了似的。之后,诸人武不再是用拳头捶门,我们可以想像,凡是寝室中有的重物,他几乎都拿了来在砸门。门砰的一声砰的一声,渐渐发出门板撕裂的声响。不久,寝室的铁门处传来了的敲击,宿管员在喊:“睡觉啦,吵什么!”宿管员的敲门只是警告,却惊醒了我们。我们大喊救命,说诸人武发疯啦,要杀人啦,喊声中甚至还带着哭腔。
这一夜真是不得安宁。住校的老师们倾巢出动抓拿看流星雨的人、偷情的人,后来连警察都来了,警察是来救我们的,因为当宿管员进来要阻止诸人武时,被诸人武砸破了脑袋,鲜血横流,吓得他喊爹喊娘地逃,平日里的威风劲儿屁影都不见了。警察将诸人武擒拿在地,据当时来看热闹的人说,诸人武双眼发红,像只疯狗,他四肢虽不能动弹,却扭曲着脖子见谁咬谁,我们那时惊魂难定,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节。
诸人武休了学,我们感到轻松。诸人武休了学,但他的扫帚并没有休学,看到这把扫帚,我们又感到不安。所以,我们决定要把这扫帚给烧了。
提着扫帚去后山时,才扫帚的重量远不止一把标枪,简直如灌了铅,且还散发着一股腥臭。不料半路上遇到一个老师的家长;后山有一排教室宿舍,一些老师的家长还保留着装煤炉的习惯。老师的家长问我们提着扫帚去哪里打扫,我们顺口说是去烧了的。老师的家长就说,好好的扫帚拿去烧?你们这些孩子怎么这么浪费,不要给我吧。我们便将扫帚给了他。“咦,咋恁重咧?”老师的家长将扫帚拿到鼻子下嗅了嗅,“咋还有股臭味?里面是不是藏了个死耗子?”他这么一说,我们也觉得有理,在扫帚柄里藏个死耗子确实像诸人武能干出来的缺德事。
老师的家长取来一把柴刀,顺着扫帚的竹柄上端劈了一刀,我们都听到嘤的一声尖叫。老师的家长胆子好大,骂了句娘,“啥鬼玩意儿,扫帚会叫?”借势用力,狠狠一劈,竹柄的两节便被劈开了,这回,那嘤的一声的尖叫是没了,只有一声幽怨的叹息。老师的家长提起柴刀正待再劈时却发现柴刀上沾着一层黏黏的液体,他将刀凑到眼前仔细辨认;我们都能闻到那股腥臭味就是从这液体上发出来的。老师的家长突然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扫帚,有更多发黄的液体从竹柄里流出来。老师的家长说:“你们走吧,不要看啦,这扫帚我当柴烧了,走吧,走吧。”不由分说,就要把我们往回赶。我们想看,他就威胁说要告诉校长去。老头子的怪模怪样确实把我们吓着了。
后来,当我们说及此事,总有两点争执不休。第一点是,那腥臭的液体究竟是啥,第二点是,一把扫帚为啥会发出叫声。虽然我们知道答案近在眼前,可谁也不愿说破,因为每念及此,大家都会寒毛直耸。
多年以后在大学里,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说他是诸人武,想与我见见。我呆了片刻。他又说他想给我说个事儿。我不愿听他说故事,便将电话挂了。从此,我再也没听说过关于诸人武的任何消息。
本期作者
原标题
《诸人武》
插图
《倩女幽魂》by徐克
世俗的快乐不万能
SinceOct9,
叶尔西木赞赏
人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