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偷走你的梦境Rustyforest
2020-9-4 来源:不详 浏览次数:次北京中科医院是治啥的 http://jbk.39.net/yiyuanzaixian/bjzkbdfyy/当我告诉我的朋友我失眠了的时候,他似乎并不是很相信。
他笑嘻嘻地说我前天和他睡一个屋的时候呼噜打的有多么多么的响,说我的梦一定是甜的。我告诉他,夏天在风头正盛的时候也常常会打闷雷,耀武扬威的那种,会被母亲瞎编进故事里去吓唬晚睡的小孩的那种。可是你等啊等,等了很久都不会下雨。
“而且即使下了雨,雨也不是甜的,是涩的,像是哪个神仙撒的尿一样。”
“你们诗人不是都很喜欢自作多情吗?赞美世界上一切符合逻辑的事情。”
“从天上掉东西,这事儿符合逻辑吗?”“可那是雨。”“对于种田的来说,那就是馅饼。”第二天一大早,我拿医院。
我挂的是普通的号,那个医生的专职领域是癫痫,我坐在一堆焦虑不安的大爷大娘之中,显得格外地年轻。
那个医生没有关诊室的门,我看着他像个机器人一样一边敲打着键盘,一边动着嘴巴,对每一个来的人说着参差不齐的话。
“你为什么要拿半瓶矿泉水?”医生偏着头看向我。他带着口罩,眼神有些疲惫,可是他才刚上班一个小时。
“医生,我晚上睡不好。”我告诉他。
“我知道,可你为什么要拿半瓶矿泉水?”
“我入睡时间不管多晚,我第二天都会在早上9点起床。”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拿半瓶矿泉水?”
“我觉得你他妈有病。”我皱着眉头看着他。
“在你之前我见过个失眠的人,可是只有你带了半瓶矿泉水。”他耸了耸肩。
“他们可能带了半个别的东西,只是你用眼睛没法验证,像半个小面包,半个睾丸,或者大肠里面憋了半泡屎。”我想了想,说。
“你真他妈恶心。”
医生拿给我一张单子,要我去住院部做睡眠监测。
“什么是睡眠监测?”我问他。
“就是在你脑袋上和身上接很多电线,然后电你。”他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他是在说实话还是在撒谎。
“可是那样不能治疗我晚上睡不着的症状啊。”
“怎么不能,把你电死,你就可以一直睡了。”
“你去死吧。”我拿着缴费单扭头出了诊室。
我来到了住院部一楼,在我面前有六个不同的电梯。这时,其中一个的门开了,我跟随着一个推着病床的护士准备进去,却被她转身拦在了门外。
我这才发现每一个电梯上面都有它会停靠的楼层,有一些楼层是都会停的,有一些大部分会停,有一些只有一两个会停。我眯着眼算了半天,错过了好几班电梯,可我还是没有算出它们负责区域的规律。
“你走不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个挂着听诊器的医生不耐烦地问我。
我走进了电梯,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电梯门关上之后,开始非常缓慢地向上升去,沉默充斥着这个狭小的空间。
“为什么其他的不停?”
“嗯?”
“其他的,”我又强调了一遍,“其他的电梯,它们为什么不去十六楼。”
“它们不该去十六楼。”
我不明白他的话,他也没有继续搭话了,一时间我们又沉默了起来。
“你不是癫痫病人吧。”他看着缓缓移动的箭头,问我。
“我去做睡眠监测。”
“我想想也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癫痫病人?”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来住院部报到的癫痫病人,”他推了一下他的眼镜,“即使没有家属朋友,也会有陪同的护士。”
“为什么?”
“他们会突然抽搐,然后咬断自己的舌头,不知情的人会觉得他们中邪了,所以需要有人看着。”
他就这样一脸平静地跟我陈述了这样一件事情,我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他的眼神和那个追问半瓶水的神经质医生一样,空洞,然后疲惫。
医院是惨白色的,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可能会有关于手术和五脏六腑的血,但也是很空洞的血,疲惫的血。
好不容易挨到了十六楼,我转身离开了电梯,他还站在里面。周围没有要上电梯的人,可是他也没有急着按关门的键。
“祝你做个好梦。”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多了一丝戏谑,像是在挑衅我,或者同情我,像我炫耀着他晚上可以睡得很香,可能还会做一个让他遗精的春梦。
我突然想到,刚刚他并没有按任何的楼层,我从一楼进电梯的时候他就站在里面了。他什么都没有做,就是把手插在白大褂里面站在那里,他的出现好像就是为了载我来到十六楼。
我感觉自己瞳孔收缩的声音被放大了,像是胶卷照相机摁动快门的声音。伴随着电梯门关上时厚重的声音,我扭头走入了神经内科住院部的大门。
“妈的。”我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大口地呼吸着。
“您好,我来预约多导睡眠监测。”我走到了柜台前。
“交钱了吗?”那个胖护士头也不抬地盯着电脑屏幕。
“交了。”
胖护士抬头看了我一眼,额头上多了几个褶子。她实在是太胖了,身上的肉一层一层地耷拉着,她的乳房被胸口的那一层肉给托起,看上去像是两个转基因的哈密瓜放在了一堆轮胎上。
“名字。”她低头开始记录,额头上的褶子像是咒印一样,瞬间消退了。
“劳安成。”
“年龄。”
“24。”
“有年前和年后的,你什么时候做?”
“年前吧,年后我可能已经死了。”我想了想,说。
她听了之后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耸动着肩膀,一身松弛的肥肉开始颤动了起来,看起来像是海上的波浪一样,一起一伏。
我说了实话,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你太有意思了。”平安夜那天,我和朋友们出来喝了酒。
我们找了一个人特别多的酒馆,大家挤在负一楼就着昏暗的灯光蹦迪,像蛆一样扭来扭去地搅成一团,男的趁机揩油,女的暗送秋波,就差当场脱衣服然后交配了。
“他们做完爱之后睡得着吗?”我收回了探出窗外的身子,问旁边的朋友。
“什么?”他抽了一口水烟,一张口把浓郁的蜜桃味水雾喷到了我的脸上。
“那些跳舞的人,”我动了动下巴示意在讲楼下的那群人,“他们晚上肯定会做爱的对吧。”
“我看他们巴不得现在就脱裤子,充血的生殖器这五个字都写在脸上了。”朋友愤懑地挥动着双拳,我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们会失眠吗?”
“不会。”
“为什么?”
“猪每天都会休眠地很开心,”朋友说,“思考才会发烫,烫的人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失眠。”
“好事。”
“医院。”
“好事。”
“医院做睡眠监测。”
“你意识到明天是圣诞节了吗?”
“有什么关系呢?”
“那就是好事,几千年前他睁眼,几千年后你睡着。”
我朋友像是一个神经病,但我好喜欢和他聊天。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他今天说错了,也许明天晚上我根本睡不着。
我一直都睡不着。
圣诞节的那天晚上,我拿着喝了半瓶的水坐在十六楼最靠里的病房里,看着护士把一堆电极一根一根地接在我的身上,有的在脑袋上,有的在胸部。
我看着有些潮湿的墙壁,问护士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老住院部了,每次下雨墙体就会渗水。”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连接的仪器放到了一个铁箱子里。
我哦了一声,转过头去开始看手机。
“你为什么带着半瓶水?”护士看了一眼我手上的水。
“来的路上口渴。”
“我听罗医生提起过你,”她捞起我的衣服开始涂抹一种很恶心的凝胶,“你就诊的那天也提了半瓶水。”
“你们都有病。”我小声咒骂了一句。
“这样就行了,等明早拆了线,一周之后就可以收到主治医生的监测报告。”
“谁是我的主治医生?”
“跟你没关系。”护士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怎么能没关系呢?我是病人,却不知道我的主治医生是谁。
那天晚上我很难受,我鼻子上带着呼吸管,身上捆满了电线,看起来准像那种筒子楼前旧得发黑的老式电线杆。我失眠的时候总是翻来覆去,可是我现在不敢翻身,我怕一翻身就会被拉扯掉的电线给电到。
前半夜我口渴了,于是费力地抻着左臂去够我放在椅子上的水,结果把水给碰到了床底下。我现在跟个高位截瘫的患者没什么两样,只有祈祷会有护士进来巡夜。
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啊等。
我的嘴皮裂开了。
我的舌头上起了一个泡。
我尝到了一丝腥甜,好像是牙龈裂开了一个口子,然后流血。
我突然好想看看牙龈上的裂缝里面是什么,是神经组织还是纯粹的血肉,看看我的“失眠因子”会不会因此而离开我的身体。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巡夜的护士走了进来,我连忙叫住了她,用我干涸了两三个世纪的嗓音。我的扁桃体像是一块旱地,一发出声音就像是一头黄牛拖着木犁踩踏而过的感觉。
“帮我捡一下东西。”
护士被吓了一跳,然后弯腰,从床底捡起了我的手机。
“下次小心一点。”她说着,然后离开了房间。
完全没有管那半瓶水。
我突然觉得好讽刺,每次我不想喝水的时候,他们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跟我强调我有半瓶水,可当我要渴死的时候,他们又看不见了。
我躺在床上仰头看着潮湿的墙壁,挣扎地坐了起来,痛苦地扭头舔了一下正在缓缓渗水的地方。
雨水果然是涩的。
如果我渴死了,我就变成厉鬼,医院里撒尿,我抿了抿没那么干燥的嘴皮,愤懑地想着,然后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起来。”
“……”
“我说,起来。”
我努力把沉重的眼皮打开了一条缝,看到我的床边站着一个姑娘。
“你是谁?”我眯着眼问她。
“我叫吴临西,你呢?”
“劳安成。”
“你要把线给拔掉。”
“已经早上了吗?”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发现外面的天还是漆黑的。
“没有,但你还是要把线给拔掉。”
“为什么?”
“它在吃你的梦。”她犹豫了一下,俯身贴着我的左耳轻轻地说。
“你有病。”我愣了一下,觉得在精神内科住院部碰到跑出来的精神病是很晦气的事情。
“那你说说,”她并没有生气,而是悠哉地坐到了我对面的那张空床上,“你刚刚睡着了吗?”
“嗯。”虽然睡得很痛苦,但也算是睡着了。
“那你还记得你刚刚梦到了什么吗?”
我回想了一下,大脑里却是一片空白。
“这不能代表什么,不是每个晚上都会做梦的。”我说。
她看着我的眼睛,笑着骂我是傻逼。
“只要人睡着了,就是会做梦的,”她跟我解释到,“你之所以觉得没有做梦,那就说明你的梦被人给偷走了。”
“你胡说。”
“我没有。”
我们俩对峙了很久,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看着我的。她的眼睛很漂亮,是深蓝色的,色调像是还没有晕开的油画颜料一样浓郁。
“你会死。”她突然说。
“为什么?”
“梦和现实,一边一半,你的梦被偷走了,就会匀一部分现实到晚上,到属于你梦的时间里,你就会开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然后呢?”
“你会死,”她又重复了一遍,“焦虑,抑郁,最后精神失常。”
“我会咬到自己的舌头,然后把血喷得到处都是吗?”
“不会吧。”她歪头想了想,说。
“那还不算太糟糕。”我耸了耸肩。
“我在救你!”吴临西恼怒地瞪着我,手紧紧地捏着床单。
“我不需要你救我,”我小心翼翼地躺下,“我需要睡着。”
她没有再说话了,而是弯腰把那半瓶水捡了起来,放在我手够得着的地方。
“你会回来的,希望你可以改变主意。”她走到了病房门口,扭头跟我说。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受这个罪了。”我想到刚刚入睡前的苦难,咬了咬牙。
“你会的。”她摇了摇头,走出了病房。
吴临西走了之后,我又睡不着了。我想着她刚刚的那几句话,再次断定她精神有问题。我扭头看了看那个放在柜子里的机器,两个橙色的指示灯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地,像是一双捕猎的眼睛。
“吃梦的仪器。”我暗自笑了笑。
这个时候,窗外一道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只有我一个人的病房,我才发现吴临西刚刚攥住的床单平平整整的,就像是没有人来过一样。
我记得初中的物理课上讲光和声的传播速度,老师说可以根据闪电出现后多少秒雷声才出现来估算这道闪电距离你有多远,于是我心里开始默数。
一秒,两秒,三秒。
四秒,五秒,六秒。
我听到了一声巨大的闷响,像是往一只嘶吼的棕熊嘴巴里塞了一个羽毛枕头。
我数学不好,迷迷糊糊算了好久,每一次要借位的时候都要搞错,然后重新开始。
等我算好的时候,窗外已经没有雷声了,一片死寂。
可是即便是我算好了,我也没有等到雷雨的雨。
我也没有再睡着。
从医院回来已经过去了一周了。
那一周的时间里我睡得非常的香,雷打不动的八个小时让我的精神状态非常的好。可是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我的确再也没有做过任何一个奇怪的梦。
我后半生的睡眠质量变得非常的好,只是再也没有做过梦,也因为缺少梦境带来的灵感,没有再写过任何的诗。
我回到了悉尼,继续着我的学业,走了狗屎运擦边上了研究生的项目。我的导师对我很好,我毕业后娶了他那个两百斤的女儿,拿了绿卡,留在了悉尼。
我们会去海边约会,我看着她穿着XXXL的比基尼奔跑在夕阳下,身上的赘肉就像秋风过境的梧桐树群一样颤抖着。
我们的儿子也是个小胖子,因为我们俩都是胖子。他不爱说话,在学校里被欺负,然后满脸痤疮地进入青春期。他床底下藏着我帮他买的成人杂志,半夜会偶尔听到他的房间有吱嘎吱嘎的声音,第二天床头会多一只风干的褐黄色袜子。
那只袜子本来是白色的。
我一天一天地变老,和妻子30岁之后就没有再做过爱了。我知道她找了邻居的儿子,那个小伙子有一点恋母情节,特别喜欢身材臃肿的女性。我有一次上班忘带教案,回家取的时候撞见了他们在客厅的沙发上缠绵。那个年青人看到我之后慌忙地想逃走,可是我妻子一把箍住了他,挑衅地看着我。
我拿了资料后,转身替她们把门带上了。
从那以后,妻子不管干什么都会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她打碎了我的杯子,让我滚去客厅睡,早上往我的燕麦粥里面加番茄酱。
她不跟我道歉。
我得了糖尿病,每天下午都要拿着一个标注注射口的纸片比划在小腹上打胰岛素。
我发现这个世界的褶子也变得越来越多,就像我辅助注射胰岛素的纸片一样,变得越来越皱,怎么抚也抚不平。
我忘了我选择怎么自杀的了,有可能是上吊,有可能是割腕,也有可能是喝了两瓶伏特加之后开车撞向了学校的铁栅栏。
我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想到,我再也抚不平这个世界了。
“我说过你会回来的。”我被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醒。
又一次,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吴临西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我。
我扭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发现才凌晨三点半。
“我刚刚做梦了?”我问她。
“我哪里知道啊。”她歪着头,不怀好意地笑着。我很反感她那种笑容,把那半瓶水朝她扔了过去。
那半瓶水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就像是把水瓶丢进了深不见底的海里。
“原来你是鬼。”我想了想,说。
她没有说话,而是捡起了水瓶,直接朝我丢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想要闪躲,可是那瓶水却同样地穿过了我的身体,它甚至穿过了床板,又滚落到了床底下,滚落最开始的那个角落,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也死了吗?”我注视着我的双手,然后缓缓地动了动。
太真实了。
“你还记得我说的吗?当你的梦被偷吃掉了之后,你的现实会分一半来填充你本来应该做梦的时间,你的人生会像一团毛线一样,越缠越乱。”
“可我刚刚做梦了。”我反驳到。
“谁知道那是你的梦还是你的现实呢?”她耐人寻味地看着我。
我太讨厌眼前这个女人了。我是一个诗人,诗人的工作就是通过晦涩的文字来愚弄大众获得优越感,可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比我还要优越,她讲话只讲一半,然后让我去猜。
我现在肯定蠢地像头猪。
“你刚刚梦……看到什么了?”
“我梦到我过了后半辈子,”我回忆了一下,“我梦到结婚生子,然后自杀。”
“时间的概念在潜意识里是不存在的,”她从我的床上下来,赤着脚来到了窗户边上。她看着外面,可是外面一片漆黑,玻璃上反射的是我躺在病床上狼狈的模样,“意识就是意识,没有过去的意识或者未来的意识之分,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现实真的跟梦境混淆了,你有可能会看到现实,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都有可能。”
“在我应该睡着的时候?”
“嗯,然后你会以为这是你做的一个很长的梦,再在白天按部就班地走向这个梦的终点。”
“是谁发现梦可以被掠夺的?”我问吴临西。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她伸手来拉我,我感觉身体一轻,然后穿过了那一堆电线。
吴临西背着手,医院,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什么事也都没有发生。
“你看。”她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仰头指着天上。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才发现漆黑的夜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飘散的极光。
“真漂亮。”我喃喃着。
“你以前看过极光吗?”
“没有。”
“那就证明这是你未来的现实,你未来去看的极光,被投射到你现在的意识里了。”
我想起来了那段疑狗屎一样褶皱的人生,还有妻子挑衅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也有可能是你的现实,对吗?”
吴临西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笑了笑:“都有可能啊,极光多漂亮呀,每个人都想看漂亮的东西。”
“我就不想,生产这玩意儿的地方太冷了,我讨厌冷。”
“那就算是我的现实吧。”她像是没有预想到我的答案,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小声说到。
“这个世界上有一批人,他们天生就不能入睡,他们混淆着梦境和现实,出生就会被当做精神病送去治疗。”吴临西走到公交站台前,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头顶的极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这个广告牌又变成了这个漆黑的夜晚唯一亮着的东西。
我站在公交站台发亮的广告牌前,计划着怎么离开,怎么逃离这个疯婆子,还有这些不正常的一切。这个世界已经不合我的逻辑了,我渴望可以碰到一辆同样不合逻辑的公交车。可是我看着她,发现她也注视着远处的车道,甚至比我还像一个等车的人。
她太像是等车的人了,赤脚在地上用大脚趾画着圈,扭头盼望着道路的另一边。
“然后呢?”
“可是造物主是公平的,他们没有办法做梦,但他们可以偷取别人的梦境来据为己有,就可以做个正常人。”
“可那些正常人呢?”
吴临西没有再说话了。
“我猜他们都死了,精神错乱着死掉,甚至死之前世界在他们眼里像是魔方一样扭曲。”
“正常人也会失眠,像这批无眠的人一样,只是他们终会睡着,无眠的人就一直睡不着。”
“所以精神内科的那些医生护士就是无眠的人?”
“不,”她摇了摇头,“无眠的人一次只能偷一天的梦,也只够维持他一天的正常时间,绝大部分的无眠人都在偷和不偷之间痛苦地犹豫着,然后把自己耗死了。”
“绝大部分?”
“活下来的都是残忍的无眠人,他们不断地吸食别人的梦境,就像瘾君子和海洛因,或者吸血鬼和少女的鲜血,他们上瘾了,对于无眠的抗性也越来越差,演变到了现代只要一天没有梦他们就会死掉。”
“嗯。”
“无眠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做梦,他们一直想要破解这个秘密,”她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直到有一天,一个无眠人找到了答案。”
“什么答案?”
“她发现了,原来这个世界上梦境的总量是固定的,然后平均地分给每一个人,可是人变得越来越多,于是会随机有人被梦境给放弃,本来该属于他们的梦被分给了其他人。”
“原来是这样。”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她叼着燃烧的香烟看着我,“你知道这个秘密被发现的时候那个无眠人有多震惊吗?”
“一个很俗套的故事,”我从她丢在地上的烟盒里捡了一根出来点燃,“只是换了个外壳而已,我见过很多次了。”
“也是。”她不再纠结,扭头继续盯着道路的尽头。我这时才发现,这条车道是向右行驶的,可是她并没有盯着车辆来临的左边。
她不是等车的人,她在看这辆车会开到哪里去。
“你觉得被梦抛弃的人,公平吗?他们很多人其实很善良,值得不去伤害任何人,健康平安地过一生的那种善良。”
“这要怎么公平呢?互相竞争,被淘汰的人就丧失梦境吗?”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人类是最会作弊的种族了,他们嘴上说着公平竞争,然后用尽一切手段让天平朝他们倾斜。”
“嗯。”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了。
过了很久,吴临西把烟盒里剩下的烟全部抽完了,然后她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我带你去看个东西。”她牵着我的手,我们的面前突然多了一个长长的扶梯,刚刚流动的极光又回来了,整座城市被诡谲的光映照地宛如白昼,但是没有一个人醒来拉窗帘。
我们乘坐着扶梯一级一级地往上走去,两边突然多了很多的场景,像是海市蜃楼一样,一幅接着一幅,有的上演着正常的故事,有的模糊不清,光怪陆离。
“这些都是梦,”吴临西看出了我的疑惑,向我解释到,“这座城市的人做的梦。”
“无眠人是怎么偷这东西的?”我伸手抚摸这陌生人的梦境,在触碰到的时候,这些梦境就化作光粒散去,等我收手之后又重新凝聚。
“你刚刚让某个人醒来了。”她看着我慌张滑稽的样子,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有些窘迫地把手插进口袋里。
“一开始无眠人吸食梦境的方式很原始,就是要趁着别睡着的时候趴在他的床边用嘴去咬,他们可以碰的到梦,所以很容易被发现,然后当成异类处死或者流放。”
“也就是说……”我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惊讶地说。
“没错,这些人在不同的时期被唤作不同的称号,”她似乎对我刚刚的表情很满意,“中世纪西方的女巫,十字军东征的异教徒,或者中国古代的梦魇。”
我打了个寒颤,像是捅破了蒙在历史上的那层宣纸。
“后来呢?”
“无眠人潜伏在人类中,他们也享用着科技的便利,甚至有些科技就是无眠人的发明,医院的那台‘睡眠监测仪’。”
“还能叫它睡眠监测仪吗?”
“也对,”吴临西苦笑了一下,“就叫它食梦机吧,食梦机的原理是储存你的梦,然后再把你自己的现实填充一小部分进去,和血液透析的原理差不多,白天护士取了机器之后就供他们吸食,最后编一些垃圾话把你的监测报告糊弄过去。”
“所以医生也是无眠人?”
“其他医生我不知道,你的主治医师是,”她跟我说,“她就是那个发现秘密的无眠人。”
“那可太糟糕了。”我想起来门诊部的医生说他经手了七千多个病人,不知道他们被抽离了多少克的梦。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毁了那台机器。”她看着我,认真地说。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带了半瓶水,”她笑着说,“越精密的电子仪器越怕水。”
真是个好理由。
“我会赔很多钱。”我说。
“我可以帮你伪造成护士疏忽造成的意外,”她狡黠地冲我眨了眨眼睛,“今天下了雨,不是吗?”
“可这样那个医生也会死。”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开始给我介绍扶梯周遭的梦境。
“你看这个人,他梦到了中学和同桌表白的事,真棒啊,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一起。”
“你看这个,她梦到了自己死去的儿子,湿漉漉的,看来是被淹死的,好可怜啊。”
“这个人太可恶了,居然在强奸同事,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说着,吴临西伸手进去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衣领,把他拉出了他的梦境,从高高的空中扔了下去,“放心,他不会死,只是会突然醒过来,然后大腿开始痉挛,就像……”
“高空坠落。”我接了她的话。
“真聪明。”她愣了一下,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吴临西低下头,过了好久才轻轻地说:“看多了梦会比看多了人生更难受的,大家在人生里肆意地说谎,他们的真相就全部都堆积到了梦里,有的人可怜,有的人该死。”
“可怜的在现实里也会可怜,该死的现实里也一定会死。”
“你还记得我说的吗?无眠人其实不坏,甚至看过人最潜意识的梦境之后他们会更珍惜做一个善良的人,他们只是想活着。”
“好玩儿,现实里大多数的人都无病呻吟地寻死。”
“他们不想伤害其他人。”
“他们自私地到处伤害别人。”
“我想那个医生也受够了这种生活了吧。”
就在我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扶梯到头了,我们现在身处极光的内部。我感受着惊艳的光芒像透明的丝绸一样划过我的肌肤,穿透我的身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震撼。
“真漂亮。”我喃喃道。
“我说的吧。”吴临西会心地冲我笑了笑。
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就是我未来的现实呢?我其实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极光,但是现在我见到了,于是它被投射到不久之前。
“我帮你。”
“谢谢。”吴临西愣了一下,然后低下了头。
“我最后想问一个问题。”我看着她的眼睛。
“你问吧。”
“你到底叫什么?”
她很开心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似乎料到了我会问出这个让她满意的问题。
“你好劳安成,我叫吴梦,是你的主治医生。”
说完,她就一脚把我踹了下去。
我从病床上惊醒,身上全是冷汗。我艰难地扭头看着四周,病房里没有烟味,吴梦坐过的地方很平整,那半瓶水也安静地躺在那个角落里。
我只是做了个梦。
这时我听到门外传来了护士的脚步声,才发现已经到早上了。我迅速地扯掉两根线伸手把那半瓶水捞了起来。喝了一口水之后,我把剩下的水泼进了那个铁柜里。
水碰到那个闪烁的机器就像是蒸发了一样,一点水渍都没有,那个机器也闪了两下之后就熄灭了。
我把那两根线又手忙脚乱地粘回头上,闭眼等着护士进来把我叫醒。
护士很快就进来了,我知道,在我拔掉所有线的那一刻,一切都会结束的。
“昨晚睡得怎么样?”护士一边拆着线一边问我。
“很好。”我笑着说。
结束了。
一周之后,医院的电话,他们说监测仪出现了问题,没有录上我的脑电波,说可以帮我重新做一次,或者退钱给我。
“退钱吧。”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看着我的房间,熟悉又隐约有一些陌生。这两天我睡得一般,有时好,有时坏,但每次我做梦的时候就会心怀感激,不知道吴梦是否在天堂可以找到原本属于她的梦境。时至今日我也无法描述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如我模糊不清的梦,我也希望以后的有一天可以在梦里见到吴梦,又或者至少在失眠的时候可以窥见混淆进黑夜,关于过去的现实。她不会有未来了,但她活在我的过去。
以及,如果人生不应该像梦一样模糊不清的话,就让我一直模糊不清吧。
“醒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讲述人/劳安成编/噗噗预览时标签不可点